父親的短信散文

　　近段時間，父親每隔幾日就會到我的小店來坐上一會。每次，話不多，只是卷起褲管，自顧自地說著：“沒事。我的腳一點事都沒有。”

　　每每這時，酸楚便會倏地在我心頭涌起。面對半年間蒼老得走路似在飄搖的父親，我不知說什么話才能給父親帶去些許寬慰。“沒事。每天感到有些累時，就多睡一會�！薄吧衔鐩]事就去老街打打小麻將，晚上去藥店看看戲吧。”似乎除了這兩句話，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來表達自己心情的話語。

　　【一】

　　去年秋天，一場下半身浮腫的肝臟疾病讓父親離開了家中那片可以種種菜、放放牛、和村里同年紀的老人一起聊聊天的土地。一是為了父親在縣城醫院治病的方便，一是為了在外打工的小弟的兒子能在縣城讀書，在我們姐弟幾人的勸說下，父親和母親一同在縣城住了下來。

　　父親一生是個很勤勞也很聰明的人。農村里的活計，不論是編個竹筐，做個木椅，還是搭個存放稻谷的棚屋，父親幾乎都是無師自通。當然，最讓父親引以為傲的是他那為周邊村莊做了幾十年迎親嫁女酒席的煮菜手藝。也許就是這門手藝，再加上父親那碰見三歲小孩都會打聲招呼的和藹可親的性格，讓父親在方圓十里地的村莊里也是小有名氣。

　　同樣，怕也是這種容易親近的性格所致吧。讓原本在家獨自一人滴酒不沾的父親在外卻是經不起別人的熱情勸酒，而一次次地酩酊大醉。曾經，為這樣的一次次醉酒，父親沒少挨母親的責罵。每次，父親都說下次不會再喝醉酒，可每次父親還是經不起別人的熱情，照舊是為別人煮一次菜就醉一次。

　　不能說父親的病全是醉酒所致，但至少，醉酒是最根本的原因之一。那次，在醫院做過B超和CT檢查之后，撇開父親，醫生把父親病情十分嚴重的情況告訴了我們姐弟幾人。那一刻，我忽然感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那個在我眼中，一直還是小時候腦海里高大、威嚴形象的父親突然之間變得讓我不忍注視。這么多年，陷在自己那所謂生活過得不盡人意的世界里，每年除了在節日里匆匆趕回家幾趟之外，平素里，我再也沒有用太多的時間來關注自己的父母，想來真是慚愧。

　　所幸，在醫院輸了近半個月的白蛋白和血漿外，父親的浮腫得到了一些控制。后來，又在附近郎中的中草藥中，父親的浮腫消退得很快。但所有的這些，終究是治標不治本吧，父親的病看上去是已經痊愈，但只是一種表象。浮腫消退后的幾個月中，我們帶父親到醫院重新檢查了幾次，一切只是比剛開始時好了一點點。不過，父親的心情卻比從前要輕松得多，因為在不識幾個字的父親面前，我們每次都把檢查的情況說得比什么都好。只是，我們會反復交代父親，不論碰上哪個熟人、朋友，再也不能沾一滴酒。每次，父親都會樂呵呵地說：“我就知道自己沒事。我再也不會喝酒�！�

　　【二】

　　三個月后，父親的病看上去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呆在沒有丁點菜地的縣城，一直在農村生活的父親感到無所適從。為了讓父親擺脫一點煩悶，我們給父親找了幾只泡沫箱裝上泥土讓父親在房前的圍墻邊種上了幾棵大蒜。剛開始，父親每天也會積極地侍弄著那幾棵大蒜，時間久了之后，實在是看不到什么收成的父親開始把目光轉到了老街那些打小小麻將的老人身上。

　　“去吧，你也去打打小麻將吧。”每次，看父親和母親在一起說話總對不到一塊，我便會慫恿父親去打打他一直就喜歡的小麻將。有過那么一段日子，父親早早吃過早飯，匆匆地趕去不遠的老街麻將館。那段日子，父親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全身浮腫，臉上總是一臉燦爛，每次碰上我，也總是一身興奮。偶爾，興致高時，還會和我說說麻將館的一些事情。

　　年后，父親不再侍弄那幾棵大蒜，也不再整天趕往麻將館。大多的時候，父親愛和同村一位與自己年齡相當，同樣是在去年秋天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毛叔在一起。

　　說起毛叔，也是可惜。十年前，在農村伺候了大半輩子水稻的毛叔在兒子的帶領下早來到了縣城。十年的時間里，毛叔大部分時間是在干著清掃街道的活，只是兩年前，在親戚的介紹下，毛叔開始在縣城的某個廣場做了一個負責澆花種草的小領隊，工作開始變得稍微輕松了些。然而，世事多變，近年來，毛叔也諸多不順。先是和自己一起來縣城干活的妻子患肺癌已經離開，接著是毛叔自己突然檢查出肝病已切除了大半肝臟。還好，生命是沒太大危險，只是毛叔從此也喪失了管理花草的工作能力。

　　許是同病相連吧，住在同一縣城相隔大約二里路的父親和毛叔每天開始有說不完的話題。有時，是毛叔一大清早趕到父親這邊來。有時，也是父親天微微亮就跑到毛叔那邊去。好幾次，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我站在陽臺上就聽見父親和毛叔在樓下笑聲朗朗地說著從前在農村的舊事。當然，其中也夾雜著母親的話語。那一刻，聽著他們在樓下開心的交談，我忍不住探出頭向下望去，每回，看見他們充滿陽光的笑容，我的心也漸漸舒緩開來。

　　【三】

　　不久前，父親神秘兮兮地總向我打聽諾基亞手機怎樣充電的事情。剛開始幾次，我沒太在意，從來沒摸過手機的父親打死我也猜不到他居然在一個月前就偷偷地買了一部二百塊錢的諾基亞手機，而且連一向主事的母親也不知道。

　　那次，可能是藏在衣柜里的手機實在不知怎樣用吧。在我去到父親房里的時候，父親拿出了那部早就買了卻從沒見他用過的諾基亞手機。

　　“賣手機的說這手機很省錢，打一個電話才幾毛錢，不打就不要錢。”父親一臉微笑地看著我，似乎自己撿了一個大便宜。

　　“嗯，是很便宜。”我清楚父親一定不知道每個月就算一個電話不打，同樣是要扣他最低消費那十多元的。

　　聽到我說很便宜之后，父親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自己買手機是為了等到秋天桔子成熟的時候可以和一些熟人聯系去幫人采摘桔子，順便賺些生活費。而此時，和父親一直就沒共同話題的母親卻憤憤地說父親買手機只是為了好與毛叔聯系。

　　那次，我幫父親在他的諾基亞手機里輸入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人的電話號碼。之后，也教了父親幾遍如何調出我們幾個人的號碼來撥打。每一遍，父親都說他已經會用了，而且父親還說他之前就已經拿手機和毛叔打過幾次電話。當然，我知道父親根本就不會用手機，更知道父親調不出我給他輸的電話號碼，只是不忍掃了父親的興致而已。

　　此后的幾天時間里，我試著給父親撥打了好幾次電話，每次都不曾聽見父親接聽。倒是父親給我發過幾十條短信，當然，那些都是無字的短信。還記得那天清晨，我的手機一直“嘀嘀”地響個不停，當時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二十條新短信”，還以為是什么重要的消息。直到打開每一條短信，才發現那是父親發出的沒有任何內容的一條條短信。那一刻，我不禁啞然失笑。后來，這樣的短信很多。雖然沒有一個字，但我知道那是父親在擺弄著他的手機就好。

　　其實，不管如何，只要父親不會想起還殘留在自己身上的病痛就可。等到秋天去采摘桔子也好，和毛叔兩人互通電話聯系也好，只要心中有期盼，生活就有希望。

　　如今，父親兩只腳踝處的浮腫依然還未完全消除，但是，父親生活得還是很快樂。清晨，能看見他揮動著雙手和朋友去體育場散步。夜晚，也能看見他坐在藥店門口和許許多多的老人一起看著他們那個年代人人都喜愛的地方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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