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柳,此情不渝的散文
韓翊：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柳氏：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題記
我喜歡粵曲，喜歡在素白的日子里，坐在夜的深處，聆聽一出戲，在一場又一場的戲文里，在咿呀咿呀的唱詞中，走進戲里人生，陪著戲中人一顰一蹙，感嘆傷古閑愁，在油墨重彩的悲喜中顫一動著、惆悵著，在天荒地老的一團一圓結局里歡喜著，感動著。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每逢聽著伶人那幽咽婉轉的唱腔，看著伶人一身行頭地輕揚水袖，裊裊婷婷地演繹著戲文，我總在想，他們演繹了一出又一出的經典戲，用自己的情投入到劇本的故事中去，那么，當帷幕落下的時候，入過戲的他們還能分得清戲里戲外么？
從小就喜歡粵劇，對粵劇有著一份與生俱來的喜愛。這個秋天的夜晚，我獨對夜色，聽了李寶瑩與羅家英的一出《章臺柳》，在短短的時間里，從開幕到結束，就是一段纏一綿悱惻、讓人惆悵、讓人感動的愛情故事。
那是無限動情的演繹，凄婉哀怨得動人心弦，惹得人情難自禁地跟著灑下漣漣淚水。
一直覺得，伶人與戲，也有著緣分——每一位著名的伶人都會擁有一些屬于他們自己的經典戲。我覺得，有些戲，只能注定由這位命定的伶人來演繹。很小的時候，我就聽過李寶瑩與羅家英演繹的《章臺柳》，當時只聽過其中《賣箭》與《探病》這兩場，已經讓我心生顫一動，念念不忘。
后來，聽說羅家英與汪明荃要到東莞來演出這出戲，可是我卻沒有了要去現場觀賞的欲|望，一丁點兒也沒有。只因，我一直認為，《章臺柳》，只能由李寶瑩與羅家英來搭戲，那才能有回腸百轉的味道。而汪明荃，終究是欠缺了火候。
也許，在扮相與身段上，李寶瑩與汪明荃各有各的精彩與美麗，可是說到唱腔和臺風，只有李寶瑩飾演的柳惜青才是爐火純青，她清麗中帶著寥落與深情，聲聲動情，何止入木三分？特別是對于悲情部分的演繹，千回百折，就算只是聽，也能從她的唱腔中聽到心酸，仿佛是字字泣血、聲聲斷腸，唱盡了愛情的悵惘，唱出了對愛情的忠貞，讓人跟著她柔腸百轉，跟著她思緒悸一動，珠淚滾滾。
粵劇《章臺柳》，改編自唐朝韓翊與煙花女子柳氏的愛情故事。
他是唐朝天寶年間的才子韓翊，她是韓翊好友李宏家中的歌姬柳氏。他才華橫溢，詩情滿瀉，因找不到入仕之途，只好暫居李宏家中；她容顏秀麗，知書識禮，歌喉婉轉曼一妙，深得眾人傾慕。
而她，唯獨對他的詩才和文采贊賞不已，每每在李家的轉角回廊遇見，總是含羞地向他回眸。簾影搖曳，夢里留君意，莫名的情愫在心中暗生，他，在她心里再也揮之不去。面對著她嫣然淺笑的桃花顏容，他亦是，漸生愛慕與牽掛。
兩情相悅，愛意流轉。只是他寄人籬下，她卻是李宏的歌姬，縱有萬般情意，又該如何圓滿？所幸，李宏本是豪爽慷慨之人，當他覺察到韓翊和柳氏這對才子佳人互相愛慕以后，不但成全了他們，還贈與他們黃金，并為他們在長安的章臺街買下宅院，讓他們歡喜度日。
此后，韓翊和柳氏夫妻恩愛，幸福溫馨。但韓翊在溫柔鄉里，并沒忘記考取功名的初衷。他一面思念家鄉父老，一面紅袖添香，埋頭苦讀，終于如愿以償，考取進士及第。
歡喜之余，韓翊決定趁還沒委派官職，回歸到遙遠的家鄉省親，只留下柳氏照料長安的家務事。夫妻依依惜別之時，她折柳相贈，只望托柳枝的長條寄予心中無限情。從別后，盼重逢，柳氏獨守空幃，朝思暮想，翹首等待夫君的歸來。
只是風云突變，安史之亂讓長安城戰火沖天，陷進了一片混亂之中。她，凄苦無助，新愁舊愁洶涌而來，說不盡的糾結與彷徨。她只好往玉顏粉面上涂滿煙灰，換上破舊衣裳，寄居在法靈寺中，以求保全清白，等待他的歸來。
兵荒馬亂之后，長安城一片寥落蕭條，她回到舊時庭院，一切已不復原來模樣，但她依舊在艱難困苦中，等待著他回家。可是此時的他，已擔任主簿，隨軍征戰，一時無法回到她的身邊，與她一團一聚。
離別，唱盡了人生的愁怨。縱使隔著遙遙的山水，他仍舊，深深地牽念著愛妻，擔心她的安危，害怕她因無力支撐而委身他人。花開花又落，他無法告知她確切的歸期，唯有差人前往長安，給她帶去黃金和書信，期盼她能等待他歸來。
她打開書信，看見里面附有一闕相問的詞：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這一闕《章臺柳》，讓她讀懂了他切切的聲聲呼喚，讓她讀懂了他的思念和擔憂。她驚喜莫名，淚如泉一涌，在心中低喚：“韓郎呀韓郎，我容顏依舊，情也依舊，但你遲遲不歸，怕只怕，時不予我啊！你可知，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念及此，她低低嘆息，愁腸百結，便凝神提筆，回贈了一闋詞，托來人帶回給他：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后來，他和她的這兩闕詞，流傳后世，編入詞譜。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果不其然，世事無常，被她一語成讖。
回復繁華以后的長安城，有了一幫因為平定叛亂有功而趾高氣揚的番將，沙咤利便是其中之一。他為柳氏的美貌而神魂顛倒，在遭到柳氏的拒絕以后，便強行把她搶進府第，占為己有。柳氏無力抗拒，日日以淚洗臉，在挨不完的更漏里，憔悴容顏，想念著韓翊。
韓翊終于回到了長安，可是心愛的她已是人去樓空。當他知道愛妻被沙咤利強搶以后，相思成疾，終日失魂落魄，求告無門。在他失望之際，他的好友許俊得知此事，為他抱打不平，騎馬沖進沙咤利府中，為他搶回柳氏。夫妻抱頭痛哭以后，韓翊求得舊上司出面奏報肅宗，幾經周折，他和她才得以破鏡重圓。
經過這樣一番變亂，韓翊與柳氏只想過一些平淡的日子。于是，韓翊攜著柳氏回鄉，過著安靜清貧但幸福怡然的生活。
只是后來，韓翊因為作了一首《寒食》，得到了唐代宗的賞識，因而再度重返朝廷，在仕途上風光無限。此時，紅顏不再，柳氏已人老色衰，但她的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仍對她一如往常，恩愛依舊。
這是一個很感人的愛情故事。無論經過多少滄桑，無論她是否曾經被逼委身他人，無論她是否還是初見時的玉貌朱顏，他對她，此情不渝，深情不變。哪怕最后，他已經位高權重，而她正在一點一點地走向凋謝，此時的他，完全有了棄糟糠、尋新歡的資本，可是他，依舊一往情深，和她執手，白頭偕老。
都說自古男兒皆薄幸，特別是古時候，男子三妻四妾，亦是常事。而一朝得志便忘恩負義的，也大有人在。但韓翊對柳氏，一如既往，深情不渝，這樣的愛，著實讓人感動。
粵劇中的《章臺柳》，以韓翊和柳氏的故事為原型而進行改編。改編以后，女主角柳氏名喚柳惜青，色藝雙絕，她身陷煙花場所，但出污泥而不染，不求錦衣玉食，只望覓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粵劇中的《章臺柳》，他是韓君平，他窮困潦倒時，在街頭賣箭，幸遇佳人買箭，并且把箭回贈給他。交談下，惺惺相惜，結下了不解之緣。改編以后，故事更增添了戲劇的起伏與旖旎色彩，并且在伶人的動情演繹下，幽咽委婉，聲聲感人。
劇中，最為經典的兩場戲就是初遇時的一場《賣箭》，以及后來，韓君平得知柳惜青被強搶入沙咤利王府，悲憤下思念成疾，而柳惜青因為牽掛夫君，偷出王府的一場《探病》。
在《賣箭》里，李寶瑩飾演的柳惜青，輕移碎步，自簾幕后走出，珠釵云鬢，水袖翩然，眼角眉梢有著淡淡的輕愁，亦有著清麗素雅的容顏。她淺淺回眸，頓挫婉轉的嗓音如月華瀉地，又如玉盤珠落，溫潤絕倫。
只聽她唱：“釵橫茉莉香飄麝，花落海棠葉卷黃，為惜遍地殘香，暗把東風咒罵……”只是幾句，便能讓聽眾聽到溫潤綿長的味道。
她，名伶李寶瑩，吐字清晰，音質甜美，輕輕拈來，唱腔純正，曲韻曼一妙，余音繞梁。她把柳惜青一角演繹得栩栩如生。
她，柳惜青，自小淪落青一樓，空有傾城絕色、一身才華。但見眼底遍地落紅，不禁為之傷情，感懷身世。原來，即使淪為煙花女子，她亦是，玉潔冰清，只想覓得如意郎君，夫唱婦隨。
戲臺上，依然鑼鼓鏗然，他，羅家英，出一臺亮相，演韓君平，落魄潦倒，他唱：“末路英雄慚聲價，居無家、渴無茶，滄桑漂泊……”一段悲涼的唱腔，便交代了他在異鄉懷才不遇，因病而散盡盤川的遭遇，讓人聽得心酸。
走投無路之際，他淪落街頭，沿街叫著賣箭。她，在庭院深處，聽見他叫著賣箭，卻苦無識寶之人，于是，眉目流遞，款款而出，要以千金買下他的箭。
箭，乃是他的傳家之寶，與他相依二十載，不到萬不得已，他又怎么會賣掉心中的無價寶？淚落，染狼牙。即使落魄至此，他亦覺得，箭需要物盡其用，只能賣與英雄，不能陪伴妝臺。
萍水相逢，聽他徐徐道出心聲，她唱：“落拓雄才慚聲價，你莫再低回，凝眸淚染狼牙。聽心酸幾句話，斷腸復咽啞，無奈依依未忍舍割，換將米共茶……”這一段，由李寶瑩演繹唱出，一字一句，圓一潤綿長，收放自如，讓聽曲人的情緒也跟著她曼一妙的嗓音流轉。即使是清唱，是獨白，她亦能演繹得渾厚流暢，柔美含蓄。
紅塵里，她猶如清蓮，潔身自愛，苦苦追尋的就是一份惺惺相惜的真情。有些緣分，在一見傾心之間，在彼此憐惜之際，已經緊密相連。一如她對他的際遇頓生憐惜，她購得他的箭，還贈與他，并且感慨地說：花是飄零，箭原落拓，他和她，同是一般遭遇。
一般遭遇，一般心境，當兩兩相惜。于是，玉女花厚待流浪客，她給他的感動，亦是隨之而來了。戲，還在繼續唱……原來，一個是章臺柳氏，一個是江南奇士韓君平。彼此名字，早已聽聞。彼時，他的凄苦，有她的懂得與勸慰。彼時，她眼波流轉，向他表明心跡，她在唱：“愿化春風慰落霞。”彼時，她和他，彼此愛慕，寫下盟心句，情根深種。
劇中的盟心句，便是那兩闋詞。他贈她《章臺柳》：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她回他《楊柳枝》，以表堅貞：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此時的他們，眼波如水瀲滟，眼神縈繞，轉盼間，全是深情。纏一綿的唱腔，訴說著濃濃的情愫。那樣柔媚舒展的聲調，是柔腸百結，抑或是，繁花似錦的愛情，開在了他和她的心間？
這一場戲，在二三十分鐘的`時間里，唱盡了他們初遇時的美好和深情，讓人看得陶醉。
戲劇，就是具備這樣的底蘊，一句句的唱詞中，一聲聲的對白里，已經淋一漓盡致地唱盡了源來源去，有著渾厚的穿透力，讓觀賞者嘆為觀止。 上一頁123下一頁
接著下來的劇情，跟原故事相差無幾，只是在粵劇《章臺柳》里，柳惜青寄居在法靈寺時，就被沙咤利看中，她當然是忠于愛情，斷然拒絕，極力反抗。但是彼時，沙咤利以手中百姓的性命相威脅，惜青為免傷及無辜，含恨被沙咤利擄去。
這一段劇情，在立意上，比原故事更為深遠。為救無辜百姓，她甘愿犧牲自己的幸福。彼時彼刻，柳惜青的形象顯得更具魅力，她的人格，亦是閃耀著光芒。
劇情還在按著原故事的方向發展，當韓君平為柳惜青相思成疾時，柳惜青聞訊以后，不顧自身安危，偷出沙咤利的王府，前往探望韓君平。此一段《探病》，悲情疊出，感人肺腑，直看得我珠淚滾滾……
他歸來之時，她已被逼成為沙咤利的王妃。燕分飛，夢成空，情切痛，相見時難不見亦難。他重病臥床，卻聲聲呼喚著她的小名。看著他的凄涼憔悴，她悲痛難言，只恐怕，萬千情愛終會累他賠上性命。看罷這一回，喚罷這一聲，是不是，一切都該，風云流散了？愁腸百轉，她該如何勸慰他？這可是，他們命中的劫數？
淚眼凝眸，他怨她，辜負了當初的盟心句；她聲聲呼喚韓郎，字字泣血，向他解釋，被逼擄去的緣由。她聲淚俱下，向他傾訴，未曾忘記，舊愛情濃。
這一段，李寶瑩和羅家英的演出，是一唱三嘆，是惆悵心碎，是幽咽蒼涼，直教人跟著入戲，心涼心酸。一直覺得，只有他倆搭唱這出戲，才能有這樣的效果，才能演得透心透肺，才能演得悲懷切切，才能惹得我淚落紛紛。
特別是李寶瑩的唱段，仿佛連聲線都悲到顫一抖了。一段濃烈的愛情，卻要以無望收場，那樣的心碎，那樣的凋零，原來不是只有靠眼淚來演繹。她一句句唱來，那淚水，不僅在她的眼眸中，更是在她的聲音里。
至此，我明白了，最動情的演繹，莫過于此，在聲聲嘆里唱出哽咽難言，在淺唱低吟中唱盡一寸寸的相思與牽念。唯有她，能做到。此時情，用綿一軟悲酸的聲線，唱到淚水婆娑，令人心折。
聽一段《探病》，尚且意猶未盡，劇情便推向了高|潮和尾聲。沙咤利發覺柳惜青私出王府，偷會舊人，惱羞成怒。他派人把韓君平和柳惜青一起捉拿，私設公堂，打算把他們斬首。所幸，當朝相爺及時趕到，救下韓君平和柳惜青，讓他們夫妻兩人破鏡重圓。
抹干一把淚，終于待得云開見月明，他與她，歸隱田園，怡然自得。
章臺柳，芳菲依舊。柳絲長綠，天長地久，此情不渝。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總會有些遺憾，亦會歷盡滄桑，一團一圓結局。
我坐在暗夜里，安靜地聆聽這一出粵劇《章臺柳》，把繞梁三日的唱段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感動無聲。
我愿意相信，愛情，總會遇見堅貞。我亦愿意相信，愛情，也會天荒地老，譬如，他和她，風霜過后，雙雙執手，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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