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一枕入夢來隨筆散文
五叔恐怕是受母親影響太深。那年婆娘跑后,好心的叔伯嬸娘們又四處張羅,想給他再說門親事。可是五叔就是油鹽不進,鐵定了主意打光棍。后來,叔婆過世,五叔的大姐看他一個人實在孤單,就把小兒子過繼給他。誰知小外甥是個淘氣包,沒幾天就跟一幫“天棒槌”(無法無天的人)混在一起,整日四處瘋跑,隔幾天就闖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禍事,弄得五叔成天上門給人賠小心說好話。后來實在沒轍,只好重拾叔婆教子的土辦法。大約就是從那時起,信奉“黃荊棍下出好人”的五叔就跟養子結下了梁子。沒過幾年,養子借口回家看娘一去不返,五叔也就此死心塌地地做起了單身漢。
盡管性子倔,但五叔在鄉鄰中的口碑卻分外好。誰家搞建修或農活一時忙不過來,招呼一聲,只要活路撇得開,五叔都會爽快地應承幫忙,干個十天半月也不發半句牢騷。別看他腿腳不靈便,手卻麻溜,辦法也多,尤其是搞建修,真是個難得的工程監理。木石二匠對他格外敬重,哪里出了紕漏,經他一點撥,稍加改動,就能博得主家的歡喜。出于對五叔的感激,鄉鄰們不管誰家務出一畦好菜,總要先揪一把送他嘗嘗鮮;年頭歲尾,也忘不了送點好吃好喝的給他。他也從不推讓,笑瞇瞇地收下,過后總要尋找機會回報鄉親們的好心。
目不識丁的五叔以一顆敏感的心時刻關注著鞍子坪點點滴滴的人事變化,常常冷不丁地就給鄉鄰們帶來意料不到的驚喜。
山高坡陡泥腳淺,地塊分散蓄水難是鞍子坪人祖祖輩輩的心病。許多田地只能靠天耕作,風調雨順則收成尚可,一遇大旱便往往顆粒無收。好在農業學大寨那陣,全村老少勒緊褲腰帶在后山修了一口堰塘,并依山就勢用青石條砌了一道水渠,才終于趕走了旱魃。
上世紀80年代初,土地下戶,人心一下就散了,光顧著自家那幾畝田地,誰還有心去關注別的'事情呢?開始幾年風調雨順,鞍子坪的日子越過越紅火。然而好景不長,那年突發春旱,眼看秧子就快拔節了,老天卻無一點下雨的跡象,這才想起開堰放水。可是幾年無人打理,誰知還有水沒水呢。等大伙兒惴惴不安地趕到后山時,五叔正氣定神閑地坐在壩埂上抽煙呢,身后滿蕩蕩的一塘水。人們這才突然醒悟,怪不得這幾年常看見五叔沒事就往后山跑哩。
那個春天,周邊的村子成天為水打架斗嘴,唯有鞍子坪風平浪靜。只是從那以后,鞍子坪就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年年冬閑時節,村里人都要在五叔的指點下清理塘泥、修繕水渠。德高望重的五叔則理所當然地成了義務水管員。每年春耕一到,就沒日沒夜地忙活在塘邊渠畔,放水截水一切由他說了算,誰也不會懷疑他的公正。有五叔,鞍子坪人在“嘩嘩”的流水聲中睡得格外香甜。
一生都在困厄中掙扎的五叔從不怨天尤人,他總是與鄉親們一道分享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村里誰家遇上紅白喜事,都要請他掌飯廚。說來也怪,長年打單過日子,五叔卻練就了一手燜米飯的絕活。在地壩院角,隨便用幾塊石頭支口大鍋,將幾十斤大米在開水里滾上幾滾,撈起瀝干,再往大鍋里一倒,不用墊底,也不用甑子,個把小時之后,米飯的香味就滿院子飄散,莫說夾生,就連鍋巴也極少。每每看著鄉親們端著冒尖尖一碗白米飯,就著酒菜吃得滿鼻頭淌汗時,他就站在一邊瞇瞇地笑。主人要付工錢,他從來不收,給盒紙煙也不要,只討幾匹自產的煙葉,說是紙煙不過癮。其實,大伙心里都明白,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給主人家節約一點錢。一盒紙煙頂多也就值個兩三塊錢,但對于祖祖輩輩在石頭縫縫里刨食的大巴山山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在五叔眼里更不消說,那往往是他十天半月的油鹽錢。一輩子都走不出貧窮陰影的五叔總是將心比心,寧愿虧欠自己,也不愿給別人增添一星半點的負擔。
五叔走了,走得好倉促啊!頭天傍晚還有人看見他扛著鋤頭在村后那條水渠邊轉來轉去。一開始,鄉親們誰也不肯相信:“身子骨啷哎硬梆,一輩子連痧都沒打一個,咋說走就走了呢?”直到親眼看到他那安祥的遺容,人們才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
五叔的“老宅”緊靠水渠和那條鞍子坪通往山外的必經之道。趕場過街的鄉親每每路過,不管累不累,都要坐下來歇歇腳。抽煙的給他點支煙,好酒的給他敬上兩口酒,說不出啥道道來,只是覺得不如此心里就不安妥,同輩的則往往還要笑罵一句:“你老哥子硬是會擇地方哦!”
孤單了一輩子的五叔喲,死了也圖個熱鬧。
隨著開秧門的時令越來越近,已走了十余年的五叔這幾天老是頻頻在我夢中出現,還是生前那副模樣,一瘸一拐地扛著鋤頭在水渠邊巡視,臉上堆滿了舒心的笑容。那“嘩嘩”的渠水則似乎整夜整夜地在枕邊流淌。以至一覺醒來,抹一把額頭,仿佛滿手都是清洌的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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