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襤褸的記憶
陳丹青:襤褸的記憶
導讀:襤嘍的記憶,沒有支離破碎。只是讓人時斷時續,過去所經歷的風風雨雨,似乎有淡忘有模糊或者因為老花眼的緣故不在清晰。當你再一次看到那陳舊發黃的照片時。
注:本文為《當歷史可以觀看》/馮克力 的序言。
我家五斗櫥的抽屜,底層墊著舊報紙,輕輕掀開,手指探向深處,就能移出我的祖父的照片,如證件照片那般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枚照片攝于淮海戰役時期,之后,祖父逃往廣東,再從海南島逃去臺灣了。
家里另有兩三冊影集,不必隱藏。50年代的老式影集,內頁是黑色紙版,每頁貼滿大小不一的家庭照,每一照片的四角,嵌入薄如蟬翼的小貼片——我至今不知這貼片叫什么,文具店照相館都有賣,密匝匝裝在小盒子里——父親母親童年成年的照片,各房親戚和同事朋友的照片,還有我與弟弟自小及長的照片:全是黑白的,凡照相店拍攝的照片,四周必有齒形花邊,通常,右下端落著照相店名的淺淺的鋼印。
1966年抄家,書和影集抄走了(隔年,影集還了回來),記得抄家那夜,其實是翌日凌晨,滿室狼藉,母親開開五斗櫥:他們當然搜查了每個抽屜,卻忘了掀起那層紙:祖父的照片還在。
默默凝視照片,不想到這是一枚硬紙,相信影像中那個人就在眼前——從未面見的祖父,童年時代的母親——這種純真的經驗,遺失很久了。自從學會拍照,自從彩色照片出現,自從累積了無數照片和底片,直到數碼影像無節制占滿電腦存盤,總之,自從我以為懂得攝影,兒時面對照片的心理經驗、觀看經驗,再難找回了。
為什么動人的照片大抵是老照片,而且黑白?為什么黑白影像這才勾起記憶、如同歷史?凡過去久遠的人與圖景,便是歷史么?為什么科技偏偏等到黑白照片攝取的人事成為歷史,于是發明了彩色照片——當然,這是毫不講理的設問,科技變化本身就是歷史——為什么在看了無數照片后,我仍懷想早先獨對黑白照片的凝視?
這像是哲學問題,但是謝天謝地,此刻我從自家照片的記憶中抽身,發現這種經驗從未遺失。很簡單:當你觀看他人的照片。
也是很久前的記憶了,現在才想起、才明白:三十年前,當我在紐約驟然看到大量經典黑白照片——戰爭、都市、災禍、色情、罪案、監獄、家庭、羅馬巴黎舊城區,尤其是各國人物的照片——我立即像兒時記憶中那般,專注凝視我正端詳的那張臉,忘了那是照片。當我漸漸有了攝影意識(有時,意識妨礙觀看)——如本雅明、巴特、桑塔格所灌輸的攝影意識——那種相信,因相信而默然凝視的經驗,仍然在,并在凝視的一刻,渾然不知其在。
但這經驗的前提,須得是別人的照片,還有:消失的景觀。
兩三年前,我買到十余冊中國風景影集的歐洲古董原版,家庭影集尺寸,襯著灰色的`上好的厚紙,攝影者都是熱愛中國的歐洲人。核查拍攝年份,時當二三十年代,北方割據,軍閥混戰,或者,井岡山與瑞金布滿紅色武裝,而我的父母,已經降生。可是在這些照片里,千年神州,亙古如斯,美麗而寧靜:田舍,漁舟,油菜花,江南古橋,臨水人家,午后的街巷,運河對岸的塔群,天際白云,水光瀲滟……這是我的祖國嗎?我從未有過這般傷心的觀看,恨不得把腦袋鉆進圖片。
90年代,我每年回大陸走動,在書店發現了山東畫報出版社的《老照片》。此后,我收齊了《老照片》單行本與厚厚的合集。如今他們每期給我寄來,再忙,也必逐頁細看,閱讀文章,讀著,回向配圖,再三端詳。如今很難有哪篇文章打動我,可我常被《老照片》里不少書寫所觸動,讀過后,惟呆呆復看照片,說不出話。
《老照片》的涵容,遠遠超過一本影集,或圖文書(所有雜志充斥圖文)。列舉我記憶深刻的老照片,是件困難的事。那幾位剛被日軍捕獲的女軍人,后來活下來么?(她們頂多二十出頭,是國軍還是紅軍)那位《紅巖》小說中的雙槍老太婆,原來是蜀中美人(剛毅的苦相,年輕時殺過人,50年代也遭整肅,此后畫起畫來)。民國夫妻的西式婚禮照,尤為可看(紗裙、西裝、花籃、小儐相,眼看這些童男玉女在50年代換穿人民裝,60年代與子女捧著紅寶書,八九十年代,分明老了,老到如彩色照片一樣丑陋,幸虧低成本的《老照片》使彩照變成黑白),還有南北各省質樸而愚昧的平頭百姓(建國后的呆相,似比民國時期拍照時的呆,更其深沉冥頑而不自知)……
相比歐美日本無數精裝攝影專集,廉價的《老照片》既不是影集,也不像攝影雜志,更非文字書。我曾對主編馮克力先生說,可惜了,這般珍貴的影像,如在國外,是要認真分類而排版,做成一流影集。這些年,相對講究的國內攝影集,越來越多:民國史照片有臺灣的秦風系列;辛亥百年,則劉香成推出的《壹玖壹壹》和《上海》,無疑是國際水準了。冷戰后,歐美即曾出版蘇俄與中國的大型歷史攝影集,但休想進入內地。如今能在北京覓得劉香成中英文版本的大影集,多少使我發生一種錯覺:中國勉強是個世界性國家了。雖然,這類高檔影集在京滬書店并不上架,百姓便是見了,買不起,也并不在意的。
老百姓愛看什么照片?在鄉下,家家戶戶至少有一枚鏡框擠滿數十張照片,上及祖宗,下有兒孫;城鎮的市民,則哪家沒有幾本塞滿親友照片的影集?——如今,單是女孩一次性的裝扮照,“影樓”就給做成花枝招展的集冊——除了自己、自家和親友的照片,“老百姓”未必愛看他人的照片,更別說歷史影像:其實,在我們叫做嚴肅攝影的那類照片里,都是你不認識的人。
攝影家、當代藝術家及評家——或許包括部分高級白領——另當別論。而院墻內的知識分子,以我的印象,保守地說,十之六七并不敏感于攝影。要之,在中國,影像文化尚未養成普遍的知識立場,穩定的政治態度,并借以維系一種不假借文字的歷史眼光、歷史感——雖然今日中國到處充斥影像與照片。
事情是這樣嗎?但愿我是錯的。通常,我也不愛看別人的照片——照片,攝影,是兩件事——可是,奇異地,《老照片》一舉勾銷了攝影與照片的異同,同時,公眾與私人、歷史與家庭、閱讀與觀看的關系,均告合一。《老照片》的來源,大部分就是家家戶戶私人照相簿,是數以萬計沒有理由進入“攝影”集冊的尋常“照片”。雖然,后現代若干攝影風格仿效“家庭影集”的私人感,但《老照片》的緣起和意圖,再樸素不過,即如中央臺90年代一檔專題節目:“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它從一開始就變成百姓私人照片的集散地,街坊鄰居、不同代際,得以彼此傳看。每次翻開《老照片》,那陌生的,同時,又熟悉又親切的感覺,像是撿來一冊無主的照相簿,倘若愿意閱讀文字,我們便走進一戶戶家庭,在至少三代成員中,認出我們自己及父祖的生涯——上百年來,中國的哪個家族和家庭能逃過革命與巨變么?在《老照片》的黑白譜系中,多是已逝的人,還有,一去不返的景觀。
總之,《老照片》從不標榜攝影刊物,它與我們稱為“攝影”的那么一種文化,毫無關涉,它甚至未曾意識到它做了精英攝影無法做到的事,因為它來自、并回到尋常的家庭,尋常的人。
現在我愿收回對馮先生說過的話,很簡單:請《老照片》一如其舊。二十年來,它已成為全體國民的私人照相簿,人人會在其中找到既屬于親屬、又屬于國家的記憶。這是一份持續遺失而遭貶值的記憶,《老照片》使之不斷擴展、傳遞,默默增值,有如人找回了家族的遺物。它因此超越了攝影,如它征集的文字,超越文章,是人在目睹照片之際的喃喃自語,是當一切皆盡銷隕,瀕于失憶,于是有遲到的告白。但《老照片》的基調很少流于傷感,甚而是溫馨的,沒有一位敘述者自覺是在談論攝影,而是與讀者相對,說起往事和故人。有誰在講述家人家事時,還須刻意偽飾么?此所以《老照片》罕見偽飾的文字,在我看來,它可能是眼下無數文字讀物中,格外誠實而可讀的一份,雖然它題名為《老照片》。
我也愈發肯定《老照片》的廉價感——當我說“廉價”,絕不意指《老照片》粗陋,它如貧家的擺設,顯得潔凈而有自尊——因這廉價感與中國近代史,何其對應:記憶的貶值,一定對應被貶值的歷史,爭戰、革命、轉型、喧囂,去舊而新的新中國歷程,其實不過草草,忽而舊了,以其斑駁的影像,匯入這本薄薄的冊子,影影綽綽,算是歷史的草草交代。說是交代,也勉強,若非僅存的照片,近代史的多少人與事,等于沒有存在,沒有發生:枉死的人物,鏟除的景觀,各省各地,千家萬戶……
瞧著一輯輯《老照片》,我不起幸存之感,它提醒我,尚有更多更多的照片,湮滅了。如從歷史灰燼中撿剩的殘余,追念洗劫,《老照片》不可能像歐美的影集那樣,堂皇齊整:它應該是這樣的。
我無能,也不必評說《老照片》里的影像。影像就是敘述,何況伴有家屬的旁白。眼下,馮克力先生出面敘述《老照片》自己的故事,我讀了,篇篇都好——原來,為獲得并獲準刊印這些照片,照片中的故事背后,還有故事——據說,持續多年,《老照片》的銷售排名領先各種書刊,是名副其實的長銷書。是的,我們襤褸的記憶,延綿牽連,不肯中輟:它就是這樣的。
謝謝老照片的無數提供者。謝謝馮克力先生!
【陳丹青:襤褸的記憶】相關文章:
1.陳丹青經典語錄
2.陳丹青辭職報告
4.《丹青》
6.襤褸篳路成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