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車
擠車
車站上的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皆有,肩上背著包,腋下夾著包,手里提著包。素不相識的,保持著一定距離,默不作聲,呆呆站立。相互熟悉的,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悄聲細語,說個沒完沒了。都不時的朝著一個方向張望,翹首以待,望眼欲穿。
人群忽然一陣騷動,開始朝著一個方向集中。遠遠望去,一輛公共汽車正朝這邊緩緩駛來。車到站上,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人群先是往后躲避,然后就跟隨著汽車跑,在車后面形成一道人流,仿佛車子突然之間長出了一條又粗又長的尾巴。
汽車一停,人群就一窩蜂地涌到了車門前面,碰碰撞撞,推推搡搡,表面上都不露聲色,暗地里卻使著勁,身強力壯的硬推硬抗,頭腦靈活的見縫插針,都各顯身手占據一個有利位置,想方設法向車門靠近�；靵y中,不是你踩了我的腳,就是我撞了你的腰,卻誰也不怨,誰也不惱,個個都顯出一付滿不在乎的大度。因為誰都明白,人多座位少,誰先上去誰就能坐下,既然是來爭著搶著占座的,自然就要吃點小虧遭點小殃,想要得到,先要付出,天上不會掉餡餅,這世上更沒有免費的午餐。
車門咣當一聲打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售票員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站在門口大聲宣布:等車上的人全部下完之后才能上車。車下的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就暫停了爭搶,竭力保持住現狀。車上的人開始魚貫而出,但一出車門就吃驚地發現,要想順利離開并不容易,還需費些力氣,撞開層層人浪,突破重重包圍。
最后下車的那個人腳還未落地,擠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就伺機竄到了車上,身手敏捷如同一頭豹子。后面的人一陣躁動,不顧一切地往上擠,于是一場明里暗里的較量又開始了。車門太窄,只能一個一個的上,而人群卻偏要在車門前擠成一團,不可開交,這就像要從一團亂麻里抽出一根絲線,困難實在不小。這時候,售票員和司機便義不容辭地擔負起了指揮員的角色,他們大聲吆喝,讓這個別搶,讓那個快上,讓這個跟上。于是混亂中總算理出了一點秩序,上車的人總算分出了先后。不一會兒,一大堆人便被車門一個一個全部吞沒。那些先上車的,因為剛才在人堆里經過一番沖鋒陷陣,被人推過撞過踢過踩過,這會兒就有了回報,不但自己能夠坐下,而且還給家人或朋友占了座。那些后上車的,都是膽小力薄者或與世無爭者,剛才躲在后面雖然避免了碰撞踐踏之苦,這會兒卻只能在車上站著了。 ( 文章閱讀網: )
所有人都上了車,無論坐著的還是站著的都有了自己的位置,當喧囂漸漸歸于平靜,人們就只等開車了。但是,汽車卻一直停在那兒,遲遲不走,有人就去問司機,司機的回答是:還沒有到時間,于是只好繼續等待。這會兒,不斷有乘車的人趕來,來一個,上一個,每上來一個人,車廂里人與人之間的空間就會縮小一點,最后,相互之間的縫隙終于合上了,而人還在不斷地來,來了,卻上不了車,只好站在車門下邊,等待時機。
終于,售貨員走過來,大聲宣布:時間到了,馬上要開車了。并招呼那幾個站在車門口還沒上車的人快點上車。那幾個人無奈地說:不是他們不上,是他們根本沒法上。車上的人也紛紛說:滿了滿了,沒空了,上不來了。售票員卻不以為然,上車察看,司機也轉到車后面從車窗往里張望,果然就發現了空隙,大聲說:還有空啊,請大家都往里挪一挪、靠一靠嘛,讓下面的人上來嘛,都是出來坐車的,誰也不容易,你上來了也得讓人家上來不是嘛。售票員顯然是個行家里手,她很快把那些坐著的人進行了調整,竟又騰出兩個空位來,并優先安排一個老人和一個抱小孩的婦女坐下。再把站著的人細細安排一遍,果然就在靠近車門那兒騰出了一塊空間,車下面的人就順順利利上來了。經過了售票員的一番精心布置,大家已經是肩靠了肩,背靠了背,腳下僅有立錐之地,相互之間再也沒有半點縫隙。這時候,那些站著的人再去看那些有座位的人,個個都靠著椅背,舒舒服服,悠然自得。站著的人便有點羨慕,有點后悔,有點妒嫉,有點不平。但這都是一瞬間的念頭,很快就調整心態,端正態度,不去計較了,計較那是跟自己過不去。
車身微微一動,車上人也隨之一晃,隨之感到汽車已經緩緩起步,大家心里都同時舒出一口氣,都在心里自我安慰著,雖然擠一點,只要堅持一會,忍耐一會,很快就會到達目的地。但是,車卻行駛得很慢很慢,小心翼翼的,好像拉的是一車易碎易爆的物品,唯恐出現什么意外。這時候,售票員也開始履行職責,收錢,找錢,報站,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令車上人感到奇怪的是,人與人之間分明已經沒有了空隙,售票員卻能從車尾到車頭來去自如,游刃有余,難道她會縮身法不成。
但是,沒走多遠,汽車又停下了。車里的人往外一看,車下面又是一堆人,都伸長脖子往車上看。車上的人想:看也沒用,再看也是沒有空,你們就別想上來了,坐下一趟車吧。然而車門卻打開,下面的人竟然又開始往車上擠,全然不顧車里到底有空沒空。車上的人就暗暗抵抗,無論你怎樣擠,我自巋然不動。但是這時候售貨員又開始發揮她的作用了,她的眼睛真是又尖又亮,各處看過一遍就知道那里還有空隙,哪怕有個針眼大小的空隙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她不停地指揮著再往里靠再往里挪,可是被指揮的人也不肯輕易就范,要么一動不動佯裝聽不見,要么大聲抗議說:擠死老子誰負責啊。但售貨員卻不急不惱,和顏悅色,耐心勸導,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那點空隙徹底消滅了方才罷休。不知不覺,大家的身子已經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相互之間即使隔著幾層衣服,也能知道對方身上的肉多不多,對方的'骨頭硬不硬,胖人被擠扁了肚子,瘦人被擠窄了胸膛,矮子被擠沒了頭,高個被擠紅了臉,一個半大小子被擠得發出幾聲怪叫,發現自己的兩只腳抬起來,身子竟掉不下去,突然覺得十分好玩,一時竟高興的咧開大嘴笑了。
汽車又一次開動,車身搖晃,大家稍感松動,但是這點松動只是一次重新組合,并不會增加一絲一毫的空間。而車卻越跑越快,風馳電掣一般,不顧一切向前沖去,像是憋悶得太久,要狠狠發泄一下。路面坑洼的厲害,車也顛簸震蕩得厲害,到處是稀里嘩啦的聲音,好像車身隨時都會散架,而此車上人仿佛又變成了一些不怕磕碰的碎石爛磚,正在運往垃圾場。每次拐彎,大家的身子總是不約而同地向著一個方向傾斜過去,傾斜歸傾斜,卻絕不會倒下,因為大家都已經成為一個整體,無論你向哪個方向倒,都會有人支撐著你,于是大家也樂得這種傾斜。而路邊竟然還有人招手喊叫著要求坐車,大家已經麻木,愛怎么怎么吧,而司機和售票員此時竟然也變成了聾子和瞎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許連他們自己也明白,此時若有人上車,除非他具備武林高手的功夫,飛身一躍,貼在車頂。
汽車一路疾馳,突然有人大喊:前面下車。大家聽了都有一種如遇大赦的感覺,終于可以活動一下手腳了。售票員讓下車的人往車門那兒走,那人喊道:你說得輕巧,我能動得了嗎。售票員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等車停下之后,讓靠近車門口的人先下去,再讓下車的人從人堆里擠出來。
汽車又繼續前行。每次有人下車,站在車門口的人都要先下車,讓開一條路。如此這般下了幾次人之后,車廂里的空間終于松緩了許多,大家也能夠轉轉身子,稍微活動一下胳膊腿腳了。再有人下車,車門口的人也不用先下車了,售票員就喊:讓一讓,讓一讓。大家都自覺朝兩邊靠,讓出一條通道,讓下車的人通過。車門口那兒站著一個大嫂,被擠了一路,心里一直很不痛快,這會兒見售票員老是讓她讓一讓,有些不耐煩。售票員是個當地人,總是把“讓一讓”說成“浪一浪”,大嫂聽著不順耳,大聲反駁說:我這么大年紀了,你還讓我“浪”什么,要“浪”也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去“浪”,我這個年齡早就“浪”過去了。眾人聽了都大笑。售貨員也紅著臉笑,卻不惱。旁邊有人喊:二十不浪三十浪,四十正在浪尖上,五十還能浪打浪,浪一浪就浪一浪吧,別不好意思。于是又是一車笑聲。售票員笑嘻嘻地說:出門在外,就是要你讓我,我讓你,大家都互相讓著,才能既方便自己,又方便別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啊。
這一次,她把“讓”字說的很標準。可是大家聽了,還是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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