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無聲隨筆散文
最近,時常做傻事。我會在周末的時候,一個人閑逛到以前住的地方,站在自己千百次經過的十字路口,呆望已然變成一堆廢墟的林山新村。我有些恍惚,也許,每個人,每件事,都注定在一個極其精確的坐標上,錯過了那一秒,偏移了那一寸,再回首,都只能是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了。
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弟還太小,他們只好把姥姥從老家接來,照顧我們的生活。
姥姥很愛干凈,她月白色的對襟上衣,總是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兒。那個時候,姥姥已經是滿頭銀發。每天無論多忙,她都會把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扎一個低低的小辮,然后,把它往上一窩,用幾個黑色的卡子固定,就成了一個小小的發髻。在很多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姥姥搬出大盆,拿出搓衣板兒,拽一個小凳子,在院子里悠然地洗衣服。我和弟弟會忍不住蹲在大盆邊兒,伸手捧大盆里雪白雪白的泡沫兒,然后,一口氣把泡沫兒吹散在空氣里。天氣暖和的時候,姥姥會燒一大鍋熱水,挨個兒給我們洗頭。表妹的頭發又多又長,因為不常洗頭,頭上長了虱子。每次洗完頭,坐在太陽底下,姥姥瞇縫著眼,用一把篦子,一綹一綹地給她梳,每梳一下,就撥弄一下篦子密密的齒兒,我們會蹲在旁邊盯著地上,看四處逃竄的虱子。我們還沒數清楚有幾只,就見姥姥翻轉大拇指,“啪,啪”幾聲,虱子就定格在了地上。
七八歲正是長個子的年齡,我們飯量很大,而且,孩子多,難免會有青黃不接的時候。周末的下午,姥姥常常帶著我們,到附近的田野里挖野菜。初春的季節,陽光灑在身上很舒服。風,不再凌冽,而是像媽媽溫暖的手,輕撫臉頰。田野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開得正盛,很多人在田埂上放風箏。姥姥挎著一個大大的荊籃,在田埂上邊走邊看,她大眼一掃,就能知道哪塊兒地野菜比較多。放下籃子,她雙手并用,好像周伯通的互博術一樣,很快,籃子就蓋住了底兒,再一轉眼,就是滿滿一籃子的野菜了。時常,我們挖了一會兒,就耐不住性子,跑去捉螞蚱,看別人放風箏。望著風箏遙遙地飄在天上,我時常想,爸爸和媽媽在哪兒,什么時候可以回來。
回到家,姥姥仔細地將野菜根兒上的土洗干凈,把水控一控,然后,拌上適量的面粉,面粉不能太多,否則蒸出來的菜太干;面粉也不能太少,否則,菜就會太黏。把菜和面粉拌勻,就可以上鍋蒸了。野菜蒸熟的時候,那種清香溢得滿院子都是。趁著蒸菜的空擋,姥姥會剝幾個蒜瓣,在蒜臼兒里搗成蒜泥兒,調進油鹽和醬油,有時候,會加一些南德調料,拌進野菜里,攪勻,就可以吃了。一次,隔壁做生意的劉阿姨來串門兒,看到我們在吃野菜,眼里是滿滿地不可思議。姥姥讓她嘗嘗,她連連搖頭,禁不住姥姥的熱情,勉強嘗了一口,后來,劉阿姨常常跟我們一起挖野菜。
劉阿姨很熱心,她看到姥姥一個人,帶著六個孩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地接濟我們,或是一碗餃子,或是一塊兒肉,或是一些零食。每一次,姥姥都搓著手,感激得不知說些什么好。姥姥也時常會把挖來的野菜,送給劉阿姨,劉阿姨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姥姥會幫著帶一下她三四歲的兒子。一來二往的,姥姥就跟劉阿姨成了好朋友,天氣好的時候,她們會邊曬太陽,邊聊天。姥姥的針線活兒很好,媽媽說,我們姐弟小時候穿的棉襖、虎頭鞋,用的圍脖兒,都是姥姥一手縫制的。劉阿姨給兒子做衣服的時候,常常會請教姥姥,姥姥總是耐心指點,有時就親手代勞,她戴著老花鏡,把細細的線頭剪整齊,用嘴唇濕一下,瞇縫著眼,穿針引線的樣子,好似她在給自己的孫子做衣服一樣。衣服做好了,劉阿姨眉開眼笑的,突然嘆了口氣說:“大娘,你現在替我做衣服、帶孩子,以后,你們搬走了,我可咋辦啊……”
姥姥只呵呵一笑,說:“你看看……”
劉阿姨的丈夫特別喜歡喝酒,一次,喝酒喝到胃出血,醫生說,再照那樣喝下去,遲早會把命喝沒的。劉阿姨嚇壞了,那段時間,每一次,劉阿姨難過得紅了眼眶的時候,姥姥都想安慰幾句,可是,她又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勸慰,只是眉頭一皺,嘆一口氣,無奈地說:“你看看……”
一個周末的下午,姥姥、劉阿姨和劉阿姨的媽媽,在院子里曬太陽。我的兩個弟弟突然就不知道為什么打起來。等姥姥她們進屋的時候,他們已經打得難舍難分了。劉阿姨幫忙,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兩個人拉開,姥姥尷尬地笑笑,說:“你看看,這些孬孫們……”
劉阿姨擺擺手,笑著看看兩個臉憋的通紅,氣鼓鼓的孩子,說:“小孩子擱氣,沒事兒……看這倆孩子,是挺犟的。”
“這大的,心靈是怪心靈,就是孬孫,老欺負那小的……”姥姥笑著,語氣里似乎有種驕傲。
在我家的對面,有一個很大的禮拜堂,每到周末,都會有很多中老年人趕過來做禮拜。我們經常去玩兒,看那些人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地“主啊,萬能的主啊”地虔誠禱告。節日的時候,還會表演節目。至今,我仍然記得他們一群人排練《十三不親》的情景,領唱的是一個個子高高的,皮膚有些黑的中年婦女,聲音有些尖,調子卻把握得極準。姥姥偶爾也會去禮拜堂,但是,她從不禱告,更不跟他們一起唱歌,因為姥姥信的是神,供奉的是孫大圣。那時,家里沒有電視,早早吃過晚飯,姥姥就在昏黃的燈光下,邊做針線兒,邊講神的故事。表哥上五年級的時候,一天他從地里回得很晚,開始的時候還很正常,半夜的時候,突然就跟舅舅吵起來,吵得很兇,看表哥的架勢,甚至想跟舅舅動手,舅舅氣急了,拿了鞭子就往表哥身上招呼。表哥也不喊疼,只是梗著脖子,沖舅舅大吼:“你打死我吧!打死我算了!”甚至把菜刀拿了出來。
平日里,表哥雖然經常跟舅舅頂嘴,但是,從來沒有像那次一樣不要命。舅舅和妗子看情形不對勁兒,就趕緊叫了姥姥過去。姥姥看了一下,厲聲罵了起來:“誰家的孬種,鱉孫兒,敢來害俺,看我明兒能饒了他……”
姥姥罵了幾句以后,表哥突然就正常了,惺忪著眼睛,看看舅舅和妗子,問他們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覺。舅舅和妗子忙去看他身上,居然一條鞭子印兒都沒有。這件事,姥姥不厭其煩地說了很多遍,每一次最后,她都會虔誠地說,孫大圣在保佑著我們。
小孩子免疫力低,很容易生病。一次,我的大弟弟運升高燒不退,滿臉通紅,眼睛緊閉著,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姥姥著急得四處借車子,送弟弟去醫院。劉阿姨和房東的女兒小嬌,也幫忙打聽誰家有車子。最后,好不容易借來了架子車,表哥、表姐和我們七手八腳地把運升抬上車,窄窄的胡同里,架子車堪堪擦過墻邊,姥姥傾身向前,不時有磚頭擋在車輪下,我們就使勁兒往前推。姥姥埋頭在前面疾走,我們五六個孩子在后面跟著,隊伍浩蕩,不時有路人好奇地回頭看。縣醫院很大,在那里看病,絕不會像在村衛生所看病一樣簡單。姥姥跑前跑后地逢人必問,才勉強掛號,然后繳費。繳費的時候,我看到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錢,一毛的、兩毛的、五角的、一塊的,攤在柜臺上,好多錢。聽到醫生說,打了吊針,退了燒就好了,沒什么大問題,姥姥才松了一口氣。運升剛掛上點滴,姥姥就沖了出去,我以為出了什么事兒,原來,她只是要上廁所。或許是太著急了,一頭沖進男廁所,出來以后才發現。
實驗小學在東關,而我家在大西關,每天都要走很長的路。路上,我和弟弟妹妹們總會盯著路面,發現煙盒或者漂亮的外包裝紙,我們會興奮地撿起來。等煙盒積攢到足夠多,我們就拿去賣廢紙,湊回家的路費。那個時候,除了看電影,回家是最讓人期待的一件事情。很多時候,路費都不夠,姥姥就一大早帶著我們出發,在回家必經的南關路口“等車”,有時候是拉磚車,有時候是貨車,有時候是農家車,姥姥總會招手把車攔下,幾句話以后,我們就皆大歡喜地上車了。下了順風車,我們還要再走七八里地的路。路上,我們或者聊天,或者跳皮筋,不知不覺,家已經遙遙在望。通常,姥姥都不怎么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往家的方向走,偶爾會念叨一下說,你姥爺一個人在家里,不知道有沒有人給他做飯;他的衣服臟了,有沒有人給他洗……
那一年,我在姥姥家過年。爸爸和媽媽被迫背井離鄉,舅舅也不得不留在外面過年,家里一片愁云慘淡。那天下午,姥姥和姥爺在廚房里蒸饅頭。姥爺燒地鍋,姥姥揉面。我和表姐站在廚房門口默默地看著,偶爾說句話。
“去堂屋拿個篦子過來。”姥姥突然說。
我一時走神兒,站著沒動;表姐也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姥姥驀地罵了一句:“堂客!”
我和表姐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明白,姥姥怎么會突然說“坦克”,我們跟軍事上的坦克有什么關系。后來,回想一下,媽媽不聽話的時候,我似乎也聽姥姥罵過:“你個堂客。”但是,我卻始終不知道什么意思。忍不住問媽媽,媽媽說,堂客就是結了婚的女人,姥姥罵我堂客的意思,是我早晚是別人家的媳婦,不是自家人。
四五年前回老家的`時候,路過縣城,忍不住尋覓以前住過的地方,除了那座每天上學必經的橋有些面熟外,那每到周末,都熱鬧非凡的禮拜堂,西關大片大片的油菜地、小小的四合院、窄窄的胡同,甚至我們曾經千百次等車的南關路口,都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好像一直在做夢,夢了二十幾年,突然醒了。
那時,姥姥是挺享福的,她不用操心有沒有錢,兒女是不是孝順,某件事該怎么決定,因為有姥爺在。姥爺會修自行車,而且,修得很不錯,不少人都慕名找他。家里缺了什么東西,不用姥姥提醒,姥爺就添置了。舅舅和妗子們,對姥爺也很是敬畏。后來,姥爺去世了,姥姥一下子沒了依靠。她放下面子去求兒子養活,她小心翼翼地干活兒,只為不看兒媳臉色,她節衣縮食,只因為她不會掙錢,再也沒有人像姥爺一樣,替她分擔,為她操心。
大學剛畢業那年,我和運升一起回家。見到姥姥的時候,她正一個人面無表情地呆坐著,手扶著拐杖,拐杖的握手,已經被磨得發亮。姥爺去世不久,姥姥的眼睛開始模糊,醫生說是白內障、青光眼。因為延誤了治療,姥姥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也許是很久沒有人陪她聊天了,她緊攥著我和運升的手,不住地說話。雖然姥姥氣餒地說,一天天地拖累著兒女,招人嫌,不如早點兒死了算了,但是,我看得出,她是想好好活著的。運升安慰她說,他會算卦,姥姥還能活幾十年呢,而且,外國有種眼鏡,只要一戴上,眼睛立馬就能復明了。姥姥眉開眼笑地說,好,她等著運升給她買那種神奇的眼鏡……
終究,姥姥是沒有等到重見光明的那一天。
回家奔喪的時候,我見到了十多年不曾見面的舅舅。我很討厭他,在我看來,就是因為他的不孝,才延誤了姥姥的病情,以致姥姥的眼睛看不見。舅舅頭發亂得跟雞窩一樣,頭上滿是灰塵,似乎好多天沒洗過頭了。臉上深深的皺紋那么明顯,衣服也很不合身,褲子胖得可以塞下兩三條腿。一雙軍綠鞋上沾滿了泥巴。舅舅年輕的時候,是極愛干凈的,每天都打扮得很光鮮,可是現在……那一刻,我突然不恨他了——舅舅也老了。
跪在姥姥的靈前,看著遺像上姥姥溫和而慈祥的笑,我有些恍惚。第一次近距離的面對死亡,是三年前徐伯鴻老師的去世。平日里,徐老師很健康,常常見到他扛著釣魚竿,騎著山地車,到處轉悠著釣魚。散伙飯的時候,他還跟我們拼酒,還豪放地唱:“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兩個月以后,正當壯年的他,卻猝然離世了。人生不是很堅強,很悠長的嗎?怎么突然間就變得比玻璃還要脆弱,短暫得讓人毫無防備了呢?小姨一直哭,哭到眼淚鼻涕不分彼此,哭到嗓子啞了,仍然止不住。她趴在姥姥的床頭,撕心裂肺的喊:“我的親娘啊,你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幾天,再過幾天,我大姐就回來了呀……我以后來看誰呀……”
我真的沒有很悲傷,只是,臉上的眼淚默默地濕了干,干了又濕……
姥姥和姥爺合葬了,蕭索的墳地里,那一座滄桑的舊墳旁,瞬間就多了一座刺眼的新墳。我們沒有停留很久,表姐的兒子生病了,她還得趕回去給他打點滴。頭發灰白、背有些佝僂的舅舅和妗子,相互攙扶著走在前面,表哥、表姐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幾步,我不禁回頭,孤零零的墳前,紙錢化成灰燼,猶如黑色的蝴蝶,在風里上下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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